来源:琳娜 2019-03-20 14:03:41

2018年在纪念丰子恺先生诞辰120周年之际,引出了涉及“何为漫画”的诸家之言。

(一)

1947年丰子恺先生说:“人都说我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,这话半是半非。漫画二字,的确是在我的书上开始用起的,但也不是我自称,却是别人划定的。约在民国后(1923年左右),上海一班友人办《文学周报》……编者划为定名曰:‘子恺漫画’。”

1926年丰先生的第一本画集《子恺漫画》出版,当时的名士郑振铎、夏丏尊、朱自清、俞平伯等皆为此本漫画集撰写序跋,看来将丰先生作品定名为“漫画”已成立于世。郑振铎在《子恺漫画》序言中写道:“中国现代的画家与他们的作品,能引动我注意的很少……子恺和他的漫画,却使我产生很深的兴趣。他的一幅漫画《人散后,一钩新月天如水》……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……”朱自清以书信代序写道:“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,一幅幅的漫画,就如同一首首的诗——带核儿的小诗。”俞平伯亦在给丰先生的信中写道:“中国的画与诗通,而在西洋似不尽然……所谓‘漫画’,在中国实是一创格: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,又不失西洋画的活泼酣姿。虽是一时兴到之笔,而奇妙正在随意挥洒。”

综观徐、朱、俞三位大家评定丰先生画作之言,似乎都聚意于“漫画”,是在中国画史中创格的、有诗意的、随意挥洒的、一时兴到之笔。行文至此,本人认为与其称丰先生的画是“漫画”,倒不如称之为“真正的新文人画”。

何以冠之“真正的”呢?乃因当下有标为“新文人画”之代表作,价格不菲,格调低俗,竟有以《金瓶梅》中“春宫画”的情节凑成一套而上市者,其着眼点岂有新哉?陈腐之极矣!更与“文人”“诗意”无关。画中人物毫无笔墨功力,人体造型根本不准,却被褒为“变形”。此类作品,正可反衬出子恺漫画之美,丰先生才理应戴上当代“真正新文人画”的桂冠。

话题还是回到丰先生的画是否应为“漫画”。丰先生说:“其实,我的画究竟是不是‘漫画’,还是一个问题。日本人始用‘漫画’二字……定义如何,也没有确说。但据我知道,日本的‘漫画’乃兼及中国的急就、即兴之作,比西洋的卡通趣味大异。前者富有笔墨情趣,后者注重讽刺滑稽。”看来丰先生与同辈诸位对“漫画”概念的含义已分成两岔:一种是富有笔墨情趣的中国古代文人画,也有称之为“漫墨”“戏墨”“谑墨”者;另一种是注重讽刺滑稽意味的画,日后约定俗成,称为“讽刺漫画”和“幽默漫画”。丰先生说:“把日常生活的感兴用‘漫画’描写出来……不摹拟八大山人、七大山人的笔法……”还将自己的画划分为四个时期:“描写古诗句的时代,描写儿童相的时代,描写社会相的时代,描写自然相的时代”。由此看来,丰先生的画并不近乎前述两种“漫画”,倒是称之为“文人风俗画”较近其义。

然而,通过为鲁迅的小说作插图,他的画又被赋予了新文化运动以来,新文化人时代责任的宏志。他于1950年说:“鲁迅先生的小说,在现在还有很大的价值,我把它们译作绘画,使它们便于广大群众的阅读,就好比在鲁迅先生的讲话上装一个麦克风,使他的声音扩大。”由此我们再回放丰先生为鲁迅小说所作插图,回味丰先生在这些插图毁于日寇轰炸之后、复重画之时的慷慨陈词:“……炮火只能毁吾之稿,不能夺吾之志。只要有志,失者必可复得,亡者必可复兴。此事虽小,方以喻大。”这是何等的壮志豪情!在如此心境的丰子恺先生的笔下,距通常所称的丰氏常刊的“漫画”已无共同之处了!

(二)

近年常见的所谓“漫画”,要么是追随东洋动漫之类,要么是隔靴搔痒的肤浅讽刺,常以夫败妻胜的“茶杯风波”、毫无思想性与无聊的“幽默”面世。对于“真正漫画”的含义,或曰定义,我们还是听听老舍先生在1935年3月25日发表在《新民报》上的《漫画》一文所述吧:“用绘画来表现思想,是漫画的最大劳绩……漫画……首先抓住世态,而予以讽刺。它的技巧是图画的,而效果是戏剧的或短篇小说的。因此漫画家不只是画家,而且须是思想家……另有些人很怕漫画,因为他们以为它会‘骂人’。事实上,漫画之所以能自成一格,就是不甘心只用笔墨颜色去代自然之美作宣传,也不甘心只是捧有财有势的人,而是要把社会现象用毒辣的简劲的笔法写画出来,使大家看了笑一笑,而后想一想;想罢,也许还发抖一下。漫画是民主政治的好朋友。在一个使大家莫谈国事的国家中,恐怕连漫画也不会有生命了。”

近代漫画的先驱孙之儁先生(1907—1966)在1933年的报纸上发表了《怎么瞧不见呢》,画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灾民正用一个特大的放大镜寻找“赈灾款”,讽刺当时“赈灾”的虚伪。在1932年12月31日的报纸上以《新年漫画》为题,画了一群痴迷酒色的官贵们,看着天上落下的日机炸弹说:“及时行乐……那炸弹还有三秒钟才能落下来!”

六十年前,华君武先生的漫画《分工》,画的是“你吹笛子我按笛眼”的情节,让你笑罢回味无穷。约四十年前方成先生的漫画《武大郎开店——比他高的一个不要》享誉之广,已成为群众语言中的常用典故,因为漫画中的深刻幽默,嘲讽了长期存在的一种社会顽弊:“兵  

一个,将  一窝”,宁可 一窝,不能让高人上。这些对社会对人民极具责任感和正义信念的漫画,已然成为中国现代意义上的漫画高峰。

细查中外美术史,其实“漫画”形式是一种外国进口的绘画形式。外国传进来三种最快变得中国化、群众化的艺术形式,即电影、话剧和漫画。因为它们最合乎近代中国的国情和民意,所以传得最快最广也最深入人心,全然融入了我们中国人的文化。它们之所以如此有活力,有日益强大的生命力,是因为它们的内容,最能及时而通俗地反映时代的风云巨变、广大民众的喜怒哀乐。电影、话剧、漫画的通俗风格,让大家——所有阶层的国人都能看得懂、看得进,如同身临其境,经久难忘,有的甚至进入了群众的日常语言,成为刻骨铭心或津津乐道的新典故。尤其漫画,创作刊行最为简便,几乎全靠报纸登载。相较之下,最能及时反映国情、体察民意的作品,大家就会热买热传。哪家报社不争着请那些最善于体察国情民意的漫画家长期供稿呢?所以近代中国漫画家中,谁属优秀,谁最高超,全不靠官封,只靠民选,自然为道。

漫画内容可分为两类,一是讽刺漫画,二是幽默漫画,讽刺是漫画的主流。固然,好的幽默漫画可以让观众舒心畅怀,乐不可支,甚至可以在大笑长乐之中悟到人生的哲理,其智育之作用绝非其他艺术形式可替代,真可成为传世杰作,例如德国漫画家卜劳恩的连环漫画《父与子》。

其实,讽刺漫画与幽默漫画并无绝对的界限,或者可以说,它独具的深刻讽刺也不可能脱离幽默。讽刺漫画能够迅速切入时弊,让群众一目了然,不必讲解即可产生心理共鸣,甚至“无题”也能让观众看出命题来,何其快哉!然而,既有讽刺,就有被讽刺对象;若被讽刺者虚怀若谷,反照自己的缺点或丑恶,如同子路做到“闻过则喜”“悟以往之不鉴,觉今是而昨非”。痛下决心,改邪归正,当一个京戏《除三害》中的周处,斩蛟灭虎,重新做人,便是达到了漫画家的良好愿望。然而,若是被讽刺者不但没有“发抖一下”的反思,反而对这样的漫画恨之入骨,视若眼中钉、肉中刺一般,甚至气急败坏,公开咒骂,则必遭“对号入座,自愿捡骂”的舆论嘲讽。

鲁迅先生曾说过,所谓的“讽刺”其实不过是“如实”而已。他举例说,两个胖绅士见面,相互连连点头哈腰,互叙废话,本是公开场合常见的事实,如果你如实地描述下来,他们就会说你是在“讽刺”。如果改写成二位绅士“谦以待人,虚以接物”就不算讽刺了。于是,有些自称“信仰历史唯物主义”的人,一旦发言或动笔,常对历史或现存有据可查、有目共睹的事实,犯上“习惯性、选择性的健忘症”和“临时性白内障”。更有甚者,对群众皆知的丑恶之事去“辟谣”,为猪鼻子护短而称“新品种大象”……此类皆为趋炎附势、置国家人民的命运于不顾的文奴,此流皆与漫画无缘矣!这类小人、文犬,早被鲁迅先生列入“哈巴狗”之列了。

结语

丰子恺先生是我很尊敬的前辈,和我的父亲苦禅老人同年出生——戊戌年。那一年诞生了一批为国尽忠卓有成就的人,子恺先生便是其中一位,特别是他宽厚的爱心、温雅的修养尤为令人尊敬。对他的画,我认为应当不属于现代概念定义的“漫画”,应属于富有正义感的新文人画、新风俗画,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新画种。不具备丰子恺先生的文人风骨、思想觉悟、全面修为、高雅交游与传统笔墨功力者,是很难效法传薪其绘画艺术的。重新认识丰子恺先生的历史作用,才是对其最好的纪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