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中国书画报 作者:张瑞田 2019-01-23 09:01:31

读吴湖帆《醜簃日记》,觉得他与书画家交往,与书画作品晤对,吟诗作词,就是他的生活方式。如1931年4月29日:“到集宝斋购初拓《尉迟恭碑》,康熙间出土,过百双楼,遇恭甫,谈子义忽吐血,乃同往访之。子义交文恭公手临宋人书一本、草书《千文》一本、白海棠词画一本,托刘定之装潢。”如1933年6月14日:“子女约午饭于海红坊。出,至集宝斋,购包慎伯小联,联云:‘心如秋水三更月,才似春山万树花。’包联大者居多,小者殊少见。晚在恭甫处饭。得谷孙信,以戴文节画易余元刻《资治通鉴》全部。”如1937年4月21日:“小蝶、瘦铁偕徐卓呆来,沈尹默先生携示书件数条,余与小蝶各索一帧,适刘定之来,亦索其一。王季迁自京返,略谈即去。叶遐翁送来捐红十字会书画数事,属代装转交京周。”再如1938年5月5日:“午后往博山处,偕往尹默家观颜书《刘中使帖》册,蓝笺本,与陆柬之《兰亭诗》相似,字大约二寸半,行书,凡四十一字,元人有鲜于伯几等六家题,后有文衡山小楷跋及文与华中甫札,亦仿颜书,甚精绽。董文敏、沈文恪二题俱书绫上,盖原装卷子本书于隔水绫也。最后有王某大楷跋,书仿钱南园,绝妙,今藏李石曾家。”

吴湖帆《拙词之刻本札》

吴湖帆《拙词之刻本札》

民国年间的书画界璅事,吴湖帆的《醜簃日记》均能见到。只是,我想看的,不是书画界的璅事,而是吴湖帆这个人。

吴湖帆是吴大澂的孙子,典型的名门后裔。吴大澂(1835—1903),字清卿,号恒轩,晚年又号愙斋,江苏省吴县人。清同治七年(1868年)进士,累官至广东、湖南巡抚,光绪二十年(1894年)罢归。一生喜爱金石,并工诗文书画。著有《说文古籀补》《古玉图考》《权衡度量考》《愙斋集古录》《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》《愙斋文集》等。历任编修、河北道、太仆寺卿、左副都御史等职。光绪十二年擢广东巡抚。光绪十三年八月,署河南山东河道总督。光绪十八年授湖南巡抚。中日甲午战争起,他率湘军出关收复海城,因兵败革职。

有其祖父,必有其孙,吴湖帆的雅趣,有家学渊源。这样的家学,写字作画、吟诗填词,就是家常便饭。作为收藏家的名声,也有着深深的家族烙印,他的“邢克山房”就是证明。周代邢钟和克鼎,是吴大澂的“遗产”,传到吴湖帆的手中,喜极而泣,为邢钟和克鼎精心打造了一间屋子,名为“邢克山房”。当然,“邢克山房”岂止这两件文物惊世,吴大澂留给后人的古印、玉器、碑帖、书画作品,随处可见。

就收藏而言,吴湖帆是幸运儿,他有吴大澂这样的祖父,还有夫人潘静淑家族的遗存。潘静淑的伯父潘祖荫为清光绪时的军机大臣、工部尚书,他的“攀古楼”所藏文物,也是让人瞠目结舌。潘静淑嫁给吴湖帆,娘家陪嫁了宋拓欧阳询《化度寺塔铭》《九成宫醴泉铭》《皇甫诞碑》拓片,吴湖帆高兴得手舞足蹈。他把这三张拓片和自己家的旧藏欧阳询的《虞恭公碑》放到一处,命名为“四欧堂”。这还不算,他为自己的长子起名孟欧,为次子起名述欧,为长女起名为思欧,为次女起名为惠欧,对欧阳询的崇敬,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。

家传,奠定了吴湖帆收藏家的地位;自己收罗,是吴湖帆作为收藏家的自觉行为。《醜簃日记》记录了他无数次购买文物的过程,现金支付,物品交换,不同的方式,把自己喜爱的书画、碑帖、砚台、古籍收入囊中。隋《董美人墓志铭》碑帖得手,百般珍爱,辟“宝董室”藏之。在“宝董室”看不够,随身携带,睡觉也挟册入衾,并曰“与美人同梦”。爱碑成癖,以碑为“妻”,只能是吴湖帆。

如果吴湖帆仅仅满足做一个富三代、公子哥、太子党,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只能是一个官运亨通的俗人、一个见利忘义的阔少、一个欺男霸女的财富继承者。好在吴大澂的家学,没有让吴湖帆掉入世俗和卑劣的泥淖,而是赋予他诗意融融的文化理想,才有了书画家吴湖帆、鉴定家吴湖帆、学者吴湖帆、诗人吴湖帆。

祖父吴大澂在吴湖帆的心中形象高大,他当然记得祖父当年的爱国轶事。光绪二十一年,李鸿章赴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《马关条约》之后,中国不仅要割让土地,还要赔款二亿两白银。此条约让中国坠入深渊。此时,身处官场之外的吴大澂忧心忡忡,他于五月二十五日给湖广总督张之洞发去急电:“倭索偿款太巨,国用不足,臣子当毁家纾难。大澂廉俸所入,悉以购买古器,别无积蓄,拟以古铜器百种、古玉器百种、古镜五十圆、古瓷器五十种、古砖瓦百种、古泥封百种、书画百种、古泉币千三百种,古铜印千三百种、共三千二百种,抵与日本,请减去赔款二十分之一。请公转电合肥相国,与日本使臣议明,作抵分数。此皆日本所希有,置之博物院,亦一大观。彼不费一钱而得之,中国有此抵款,稍纾财力,大澂借以伸报效之忱,一举而三善备焉。如彼允抵,即由我公代奏,不敢求奖也。鄙藏古器、古泉,日本武扬(前任驻华公使)曾见之,托其转达国王,事或可谐。”

张之洞知道日本人所要的不是这些文物,婉言谢绝。吴大澂无言以对。国破草木深,试图以一己之力为国家尽忠的愿望落空了,但,他不惜自己的财力,敢于表达自己为国分忧的态度,足以让我们敬重。

祖父的行止,对吴湖帆有重要的影响。1949年,黄炎培到上海拜访,他建议吴湖帆留在中国,吴湖帆欣然答应。上海解放,吴湖帆担任了上海市政协委员、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、上海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、上海市文史馆馆员,后又担任中国美协上海分会副主席等职务,为上海文物收藏、美术创作做出了重要贡献。关于他和他的画,其孙吴元京说:“我爷爷不但是一位书画家,而且也是著名的词人和收藏家。数科俱精,这在现代画坛上也是罕见其匹的。爷爷的画,特别是山水,缜密雅腴,具宋、元以来各家之长。他的书法,正、草、隶、篆无一不精。他的收藏,以品类之全、精品之多而享‘富甲江南’之名。而在鉴赏方面,更素有‘一只眼’之称,经他手抢救过不少古画,也查出过制作精密的赝品。爷爷喜欢词,画中题跋经常用词填。他的词集《佞宋词痕》,也是现代词林的名作。”孙子看爷爷,容易看出高大。

吴湖帆能文,对宋词研究透彻,其《佞宋词痕》深得士人称赞,冒广生、叶恭绰等人给予了极高评价。词才也见1931年4月17日的日记:“下午在恭甫处与子义手谈,并书袁寒云丈挽联,集刘后村词:‘英雄安在哉,怅玉局飞仙,石湖绝笔;风月寓意耳,赏陈登豪气,杜牧粗才。’此联自鸣得意,挽寒云更恰当也。”

“此联自鸣得意”,不是自吹自擂。叶恭绰在《佞宋词痕》序言中说到吴湖帆填词的由来,他幼年为习倚声,25岁始见吴瞿安先生之套曲而引发学词字兴趣。叶恭绰说:“余遂忝附声家之列,所作亦益多,湖帆则仍罕命笔也。抗日时余避寇离沪,流徙数年,意兴牢落,所作遂稀,湖帆乃大肆力于词。今年余居京,湖帆裒所为词属汪君旭初选定,付之剞劂,来缄索序。计为卷五,为词二百五十有余,附以潘夫人遗作。余虽未窥其全,然以其所作之富及为之之专,见豹一斑,足概其余。噫,湖帆于此道其有所成矣乎。”

1932年1月10日《醜簃日记》有一句话:“往吊朱彊村先生。”朱彊村先生乃词学耆宿,在上海与冒广生、夏剑庵、叶恭绰、林铁尊诸君结沤社唱和,彼时,吴湖帆词兴甚浓,常与他们往来。因此,独自拜望朱彊村也是常事。朱彊村晚年,将砚台授予弟子、也是词坛大家的龙榆生,传为学林佳话。朱彊村授砚,特请画家夏吷庵作《上彊村授砚图》。朱彊村辞世,徐悲鸿、吴湖帆等人也作画《彊村授砚图》,描绘学林往事。

与龙榆生交往,词学为媒介。龙榆生是什么人,叶恭绰在《佞宋词痕》序言中提及:“自是数年间,余得奉教于当代词宗朱古微先生,又与冒鹤亭、夏剑丞、林铁尊、潘兰史诸君结沤社相唱和,复与龙榆生共编词学季刊,继又辑有清一代词为清词钞。”这样的人,吴湖帆一定心仪,与之切磋词艺,是正确的选择。吴湖帆与龙榆生的四通手札,作于20世纪50年代初至60年代初,《拙词之刻本札》言及自己的词作刻本,答复龙榆生约稿。书写灵动,笔法细腻,一气呵成。吴湖帆书法得魏晋、宋明人行草书的影响,随性书之,自然天成。他是书画鉴定家、收藏家,拜观精拓、真迹无数,那个优雅的过程,恰是吴湖帆对书法心领神会的过程。

《久违疏笺札》可窥一斑。“榆兄大鉴:久违疏笺为歉,弟自施手术后已将一年,心腹三患已除,但贱躯气虚,不能步履出门,只得在家休养。检得隋《董美人墓志》,题词中六十家,尚少二家,一属贞白,一拟敬求兄赐题一小词,无须大调也。料不致拒。即附小笺(款赐湖帆不书倩庵)(千万勿题年月),因此前者皆在卅年以前也,拜感之至。弟湖顿首。”这通手札约作于60年代初,书法苍劲,线条厚重,与以往的字迹相比,心事重了,手腕沉了,与友朋书,有了更多的人生感慨。吴湖帆太爱《董美人墓志》了,尽管过了与《董美人墓志》同床共枕的年龄,还是念念不忘题词的六十家所缺少的二家,因此请龙榆生赐题一小词。

吴湖帆《久违疏笺札》

吴湖帆《久违疏笺札》

《昨承札》透露出吴湖帆爱词之情的浓烈。“昨承顾谈至快,灵岩山寺联在梦窗词中硬截一句,自谓对得至工,录上请正。在两首朝中措中,凑成将吴山相对越山青句用他四个字,则第四字平声了。好在屯田词中有(越相功成去千里沧波一叶舟)之意,与灵岩吴宫旧址不无感慨云。对越山青天空海阔(朝中措);上琴台去秋与云平(八声甘州)。榆生词宗正。弟佳顿首。”书法是真正的文人字,有理有据,亦如诗稿,书卷气浓郁。内容也是文人间的话题,诗词歌赋,书画碑帖,人生冷暖……

文人不一样的地方,在于此吧。

吴湖帆《昨承札》

吴湖帆《昨承札》

吴湖帆《前日奉书札》

吴湖帆《前日奉书札》